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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受欢迎的义务环保宣传者

2000-02-27 来源:文摘报  我有话说

郑琳

第一次见到李彬是在太原。1月,我随一个记者团去山西采访环保问题。正在和山西省委、省政府、省人大的领导交流情况,中间休息的时候,李彬突然闯了进来。当时我们看到一个中等个,穿着黑乎乎的棉袄,外罩一件刺眼的红棉背心,戴一顶破棉帽,脸色奇黑的中年男子。因为他的进入会场引起了一丝骚乱。

几个好奇的记者围了上去,万一能挖点儿新闻呢。我也是其中的一个。中年男子咧开嘴笑着,笑容里有一些谦卑,“我听说你们是宣传环保的,就来了。我也在宣传环保。你们是国家队,我是老百姓。”他冲我们点着头,点头的幅度很大,近乎鞠躬。一边递给我们几张复印纸。纸上有他的简历:李彬,福建省顺昌县埔上中学物理教师。1958年生。从1998年三月开始骑自行车在全国义务宣传环保,至今已达14个省,行程12000公里。

出于职业原因,我给了他我的名片,并约好等他宣传到北京给我打电话。10天后,我在北京见到李彬。在漫天的大雪里,李彬推着自行车,站在零下10摄氏度的冬日里。红棉背心和自行车上的红旗抖在寒风中都显出了几分灰暗和破败。

“我怕领导认为我不务正业”

李彬来到北京,给我打电话说他想先去国家环保总局。他说他已经跑了两年,照了一万多张照片,写了几十本日记,想把他沿途看到的环保问题向国家主管部门汇报一下。于是,我们约好第二天再见面。

第二天,一见面他就告诉我,一会儿他要给国家环保总局打电话,因为“昨天正好领导都不在,我今天再去。”

“你和他们约好了吗?”

“约好了。昨天我都见到他们门卫了。他们让我今天再打电话。”

“给我几张你沿途拍的照片吧。”我说。

“我回头再给你吧,我去国家环保总局汇报情况得把照片给领导们看。”大概是怕我不理解,他又解释说,“两年了,我沿途无论受了多少苦,都是拿北京、拿国家环保总局支撑着自己。现在我终于到了。我一个人孤独地跑了两年,到了国家环保总局就算是到了家了。”

面对李彬一副无限神往的虔诚,我不敢说这不是环保总局的业务。我换了个话题,“你怎么想起来要做这件事,经费从哪儿来?”

李彬的脸色一下子黯然起来,“我正在为经费的事发愁。过两天,我就打算回一次家,再向领导们申请申请,但我一点把握都没有。”

李彬说他所任教的中学后面有一个磷厂,家后面还有一个氨厂,排出来的都是废气和废水。原来他以为只有他周围的环境是这样,后来寒暑假去些别的地方,发现环境污染是一个非常普遍的情况,于是就开始留意环保问题。

“那是1994年。我们有些老师空余的时间好打打牌。我不会打牌,也不抽烟喝酒。我就把全部的空余都放在环保上了。我那时候只要开电视,就只看环保节目,看报纸也是。不看不知道,一看吓一跳。原来环保在世界上都是大问题,而且中国的环保问题尤其严重。”

李彬说他收集了好多资料,自己还编写了一本《环境焦点》的教材。为了编这本教材,几乎每天都干到深夜。

“你是教物理的,编环境的教材上课有用吗?”

“其实没什么用,我就是喜欢,也觉得环境问题非常重要。我在课上有时间的时候也给学生讲一点环境问题,同学们反响都特别好。可是学校没有环境课,我也不能讲太多了。”

“我第一次背着学校出去义务演讲是1996年10月9日。我至今还记得这日子。埔上学区上元小学的校长罗木生是我的好朋友,他鼓励我去他们学校演讲。那是一个小学校,全部师生加上工友才72人。当时我也很紧张,准备了好长时间。结果效果出奇的好,他们学校所有的人都去了。我从天到地,从古至今地论述了人与地球的关系,整整讲了三个小时。我讲的时候,会场鸦雀无声。讲完了他们都说我讲得好,从学生到工友都说从来没人告诉他们这些。我也非常感动。”

“你做的是好事,又是义务的,大家也欢迎,干嘛还要背着谁?”

“我怕学校领导不理解,认为我不务正业,不高兴。也怕别人讲七讲八的。现在,就是做好事也很难呀。”

李彬说他从第一次的演讲中获得了自信,开始利用个人关系,一家学校一家学校地联系去义务演讲,宣传环保。有些学校一两千名学生,让大家安静下来听一个人讲话不是件容易的事,但李彬一开始讲就全静下来了。有时候麦克风不好,李彬就只能大声喊,常常一场讲演下来,嗓子就失了声。

有人把李彬的事写到了报纸上。李彬的“地下工作”终于被学校和教育局发现了。遵从县教育局的指示,学校为了支持李彬,给他调了课。每周的课时不变,但时间安排较集中。有了时间,又不用藏着掖着了,李彬演讲的热情更高了。

李彬演讲的范围越来越大,连县教育局也听过他的演讲。这时候,有人建议他可以去别的地方讲,甚至去别的省。

李彬先是打了个停薪留职报告。当时的县教育局局长听说后,跟李彬说,停薪怎么行,你家里能有多少积蓄够你做这件事。“我非常感动。本来是我自己要做这件事,我没想到学校还能继续发我工资。”

1997年底,李彬开始了上路的准备。他想,到了外面宣传,能在学校固然好,一来应该让孩子从小就养成环保的概念,二来学校的学生人多,宣传效果也好。但是双休日怎么办,肯定还是要在街头宣传。要是有个乐器演奏,一定能吸引公众。李彬喜欢音乐,也会拉小提琴、二胡什么的。但这两样乐器声音太小,李彬想到了萨克斯管。李彬不会吹萨克斯,花了1800元买了萨克斯后,想着宣传环保还要花很多钱,就没敢请老师教。自己摸索着吹,再跟着电视教程学,竟然也学会了。那件萨克斯,就一直伴随着他走了两年。

“义务的也不行,谁知你有什么目的”

1998年3月,李彬正式踏上了在全国宣传环保之路,可刚出县门,就遭到了拒绝。“我还想到了让各级领导部门盖个章,工作起来方便。但当时,县里盖了,我想,一路宣传到市里和省里再请省市相关部门盖,结果不行。”

李彬在邻县的一家中学希望联系演讲。他拿出了盖着县环保局和县教育局公章的“同意李彬宣传环保”的材料。该校还有一个李彬的熟人证实他不是骗子。但那也不行。校长的理由是:你们顺昌县的公章管不了我们。除非你有我们县或者是上一级领导的章。“义务的?义务也不行。谁知你有什么目的。”

“我想,我怎么也得闯过这第一关。一咬牙,我放下自行车,就坐了9个小时的火车去了省城,盖章!”

李彬没想到这章一盖就是一个月,光坐火车就来回跑了三趟,花了1000多元。先是说他材料不全,拿了材料回来领导又去开会了。后来是怀疑他身体不行,“万一你半途而废了,我们怎么能给你盖这个章。”身体过了关,又有领导怕他是为了游山玩水。

“当时我觉得特受委屈,我能为了玩吃这么大苦吗?我宣传到浙江雁荡山时,旅游部门给了我4个景点的票,我只去了一个,还是为了看他们的生活垃圾处理情况。我把那三张票还给他们的时候,他们都很惊讶,说从来没有碰到过来雁荡山不玩的。我说你们的景色是很美,以后有时间我会带爱人孩子再买票来玩,但我今天来这里是为了环保。结果他们把那三张票送给了我做纪念。我想现在我们领导应该不认为我是为了旅游了,日久见人心吧。”

在福州,环保局的宣教中心给他安排了住处,但却对他很冷淡。李彬想搞个座谈,被拒绝了,因为“座谈会要花好多钱,哪有这么多钱”。一天,一个住在福州的亲戚来找李彬。宣教中心的一位干部看见了她进门,走的时候却没看见。第二天,领导一大早就把李彬叫了去,训斥他乱搞男女关系。“这件事,是我心里的一大阴影。一个干部悄悄告诉我,其实,这无非是想轰我走。”

“你在这儿,看见了我们省环境的问题,我们能欢迎你吗?”

李彬说他一路宣传过来,很多地方的环保局宣教中心对他都很冷淡。在浙江,一个县的环保局干部像轰苍蝇一样把他赶出了门;另一个县的环保局宣教处长则说,“有什么可宣传的。就是你这样的人闹的,老百姓老为环境的问题来投诉。现在的环保意识不是弱了而是太强。你这不是找麻烦嘛。”

一次,一个宣教中心的宣传部长对他说了实话,“我要是你,我就回家,不干这事。你想呀,你在这儿,看见了我们省环境的问题,我们能欢迎你吗?”

“我一直以为,我的行为和环保部门的愿望是一致的,但没想到是这样。”

李彬说他去环保局,听得最多的就是,像你这样的人多得要命,我们都接待,哪接待得过来呀。“像我这样的人真的特多吗?可我这两年一个也没听说过。我在学校和街头演讲,大家也都说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的人。”

在甘肃平凉市,李彬发现一条河里流着浓浓的造纸污水。河边的群众不敢用河水,只是盼着下雨。李彬在河边照了像,再往前走,又发现了另一处污染。李彬找到平凉市环保局,环保局对他的到来非常不感兴趣。

李彬问,“平凉市有污染吗?”得到的回答是,“我们这里只有贫穷,没有污染。该治理的全治理了,你没必要在这儿宣传。”李彬说了那条河,环保局的官员有些尴尬,“只有那一个问题,我们会解决的。”“真的只有这一处污染?”“当然,那还有错?”“我还看到一处污染……”

李彬说他原来一直认为,环保局是监督环境的,应该欢迎像他这样义务帮助环保局监督环境的人。但李彬一路上遇到了太多环保部门的冷脸,“后来我才发现,他们是不太欢迎我的。”

在安徽,当地的环保局请李彬吃饭,李彬说了他刚刚考察到的水泥厂的粉尘和发电厂的废气问题。环保局很客气,“我们会重视你的意见的,会尽快治理。”本来到此为止也算皆大欢喜,可李彬不识相,“等治理好了能否麻烦领导给我寄张照片,否则我会牵挂的。”当时就冷了场。等下午在街头宣传的时候,原来环保局说好派一个工作人员协助他,也没了影。

“这都是中国环境的真实记载呀。可是……看来我在北京是用不着了”

时间到了,没等我提醒,李彬就说,“对不起,我要先给国家环保总局打电话。和人家说好的,我不能言而无信。”

李彬的电话足足打了一个小时,从一个处被推到另一个处。每打通一个,李彬都不厌其烦地把自己的情况认真地向对方做介绍,而电话的那一端,总是两三句话就让李彬的脸色从晴转到阴。李彬的电话不断地打,要求也在逐步降低,先是希望座谈,后来降到只去汇报10分钟,再后来降到能否把自行车存放在国家环保总局,因为他要坐火车回家,自行车不好带。电话那边大概是怕自行车丢了,我听见李彬说,“要是在环保总局丢了,那我也认了,不会给你们找麻烦的。”

最后,李彬终于挂了电话,愣愣的,半天没开口。

“要不,你把车先放在我们单位?”

“不用了。”李彬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。继而,他又提高了声音,“为什么会这样?我在地方,总是打肿了脸充胖子,想着到了北京,把我沿途看到的环保问题向国家汇报,国家一定会重视的。”

李彬拿出一摞摞的照片,“这两年,我花钱最多的就是这些照片。这都是中国环境的真实记载呀。可是……看来我在北京是用不着了,你都拿去吧。”

李彬从衣服里拿出一个夹子,里面是一位女士的标准照,很清秀。“这是我爱人。以前,我是个靠信念生活的人。但现在,我只靠她,靠幻想在生活。”

李彬走了。破旧的红棉背心消失在北京刺骨的寒冬里。他说,他还会回来的。而我并不敢肯定,到了春天,是不是还能见到他。

我终于决心把这一切记录下来,因为在我们的社会里,最不应该“消失”的,正是李彬这样的人——尽管他是如此的微不足道……

(《中国青年报》2.2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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